就算周可是个正常人,孤男寡女共处于一个狭小空间中,也足以令她不自在,更何况周可是个行事难以预测的类人……
张艺妤生怕自己一闭上眼,再睁眼的时候就看到什么恐怖的情景,比如像江城那次那样,身边堆满血肉和残肢。
幸而作为鬼怪多年,她早已习惯了无眠,眼下虽然重新恢复了人类的体质,但一晚上不睡觉还是能够做到的。
她惴惴不安地望着周可的身形出神,却见黑暗中隐约亮起一簇猩红的微光,明灭闪烁,份外惑人。
定睛看去,那哪里是光?分明是周可睁开了眼,似笑非笑地看向她,目光中带着探究的意味。
大眼瞪小眼的,张艺妤有些尴尬,当下没话找话道:“董希文他出去了。”
话出口她才想起,董希文出帐篷前问过周可,得到了周可的许可。这就是一句废话,说出口平白显得心虚。
“我知道。”周可漫不经心地说着,窸窸窣窣地坐了起来,“我也出去散散步,你要是闲着无聊,可以跟我一起。”
“不无聊不无聊!”张艺妤连忙拉起羊毛毡蒙住头,闭目装死,“大佬您自便,我就不拖您后腿了!”
周可轻笑了一下,掀开帘幕走出帐篷,撞进漫山遍野的风雪。扎西和牦牛群不见了,举目四望,也看不到董希文和林决的身影。
周可微微挑眉,心知这两人八成凑到了一块儿。
一个具有弥赛亚情结、时刻准备牺牲自己的理想主义者,和一个自以为是、首鼠两端的蠢货,当真是绝配。
对于林决,周可其实没有太多超出限度的恶意,无非是觉得这种人还没有从这个世界上灭绝当真稀奇,再就是觉得……挺好用的。
有道德的人才能被道德绑架,比起那些明目张胆的利己主义者,还是好人用起来方便。
至于林决和董希文究竟会勾结到什么地步,又会用什么样的手段对付他,他则不怎么在意。
恪守底线的人注定难以在后手博弈中占据优势,布局进行到林决发动【黑暗审判者】效果的那一刻,结局便已经注定——人性中恶的那一面从来不会让人失望。
周可摆弄着录音机,漫无目的地前行,闲适得如同散步,仿佛并非身处诡异游戏的最终副本,而是作为旅客来雪山游玩。
不远处的雪堆上伫立着一只山羊,脖颈被洞穿了,汩汩鲜血从伤口中流下,沾湿胸前的毛发,又在羊蹄下积起一小片淡粉色的雪堆。
纵然是这样,它依旧活着,横过来的眼瞳冰冷地注视周可,是一种不带感情的仿佛在看死人的眼神。
周可忽然觉得那头山羊像极了人,让他疑心是否是曾被他害死过的怨灵前来索命,结合已知线索,是被另一个时空的他刀了的山羊也说不定。
他信步走了过去,走到一半,直觉有些不对劲,便又回头看去。身后的帐篷和方舟公会的营地已经不见了,只剩下一片茫然的雪白,天地间除他之外,再无其他身影。
“这是触发什么机制了吗?还是……进入了某个异度空间?”周可饶有兴趣地猜测着,继续走向山羊。
山羊始终站在他前方不远处,侧头遥望着他,待他走近了,转身迈步,接着向雪山深处前行,倒像是一位耐心的向导,要引着他去往隐秘的某处。
视野尽头的山脊上忽然现出几道灰蒙蒙的影子,看上去是另一队旅者。周可驻足静立,那些人影缓慢地走近了,他看到了熟悉的脸,是曾经被他杀死过的人。
齐家村的村民和江城的死者一个接一个地从冰层下爬出,不知不觉间站了漫山遍野,每一个死者都披着满身鲜血,带着死时的致命伤,怨毒而愤恨地注视着他。
“你凭什么杀死我们?我们和你无怨无仇,你为什么要杀死我们?”死者们异口同声地发出质问。
周可歪着头思索片刻,忽的笑了出来:“理由啊……仅仅是想杀你们,又恰好有杀你们的能力,就杀了啊。”
满山的尸体发出愤怒的嘶吼,一双双血肉模糊的手臂挥舞着抓向他,在他本就沾染鲜血的白衬衫上留下更多血腥。
他无知无觉般径直前行,甚至加快了脚步,走到尸群的中央,高高举起手中的录音机,打开了开关。
诡谲的圣歌在山野间响彻:“你看罗达品血乎刺啦,所谓坛城花花绿绿的,所谓舞蹈珠是骨头珠,所谓使者身子光又亮,戴着神脸的面具跳啊唱……”
那声音不算响亮,却极具穿透力,在山野间不管不顾地回荡,传到很远很远,仿佛深入灵魂,牵动所有感官。
死者们放下了手臂,僵硬而迫切的转动头颅,搜寻声音的来源。先前带着控诉的眼神在落到录音机上后,成功变成一种渴望,好像那是世间最美妙的梵音,象征救赎和希望。
“竟然对这些鬼怪也有用么?”周可看到眼前一幕,脸上笑容更甚,像是表演魔术般浮夸地弯下腰,乍看是一个幅度夸张的鞠躬。
他将录音机放到雪地上,一步步退了开去,分明是忌惮的表现,却显得从容而优雅。
虎视眈眈的鬼怪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,在他们的世界里,只剩下播放圣歌的录音机的存在。他们层层迭迭地围向录音机,安静而乖顺地低下了头,侧耳凝神细听。
周可若无其事地拨开两侧的尸体,继续深入雪山,时间的尺度被拉得漫长,渐渐难以判断自己身在何处。
一道道冰壁在前方拔地而起,高耸地伫立在天与地之间,凌乱倒错地阻拦他的路途。
他在最前方的一道冰壁中看到了自己的形影,更准确地说,是齐斯,另一条世界线的他。
“周可,你好。”齐斯说。
周可歪了歪头,见冰中人没有随着他的动作而动,笑容愉悦起来:“你好啊,另一个我。没想到在《辩证游戏》副本过后,我还能拥有一个和自己对话的机会,挺有趣的,不是么?”
“我并不这么觉得。”齐斯怜悯地看着他,待他走近,向他伸出了手,“我很好奇,你是否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。如果你知道,又将如何看待那个答案?”
“知道如何?不知道又如何?至少现在,我拥有独立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选择,某些时候甚至可以代替你入局。”周可微笑着说,“每张身份牌都对应着一种岔路口的选择,有人选择理性,有人选择疯狂。
“在上一个岔路口,作为理性的你在看到【愚人欺诈师】的负面效果后,果断放弃了它。但有一条时间线的你——或者说是我,觉得在刀锋上起舞的感觉格外有趣,于是绑定了它。就这么简单。”
“是了,你是我的疯狂。”冰壁中的齐斯叹了口气,状似无奈,“对于你的所作所为,我也略有耳闻。仅仅因为喜好便毁灭一座城市,毫无规划可言地与九州乃至方舟敌对……恕我直言,你注定会将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地步。
“你冲动,你傲慢,你无所顾忌,你不知悔改,这样愚蠢的你终将毁了我亿万年的布局和谋划。从利益的角度出发,你就是一个错误,不应该存在。”
周可在冰壁前席地而坐,用手掌托着下巴,耐心地听了一会儿,问:“然后呢?”
齐斯冷冷地注视着他,自顾自说了下去:“你没有欲望,没有欲望的人是不应该存在于世的。
“三十六年前的我创造诡异游戏,二十二年前的我将你投放世间,便是为了让你生出欲望,变得完整。但你失败了。
“只有拥有过欲望的神明才能将欲望分给众生,才能在末日中沉眠,又在新纪元醒来,才能作为创造世间万物的祖神而存在……
“现在的你,和那些注定死于末日的刍狗没什么区别,让我很是失望。”
熟悉的PUA套路,周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:“巧了,我对活着这件事没有那么大的执念,也不觉得欲望这玩意儿有什么要紧。知道你计划破灭,我还挺想大笑三声庆祝一下的。”
“这样么?”齐斯收敛了悲悯的神情,近似于癫狂地笑了,“既然你不想活着,为什么不去死呢?”
……
另一边,齐斯睁开眼,看到了头顶的篷布。
他俨然躺在帐篷中,好似从始至终都安安稳稳地睡在这里,不曾离开。但他清楚地知晓,昨晚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。
那大概是副本的机制,他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睡梦,见到了曾经被他害死过的人。
堂姐、伯父伯母、刘雨涵、常胥……再加上《神圣之城》中的那几个倒霉蛋就齐活了,嗯,这帮人也有可能被算在傅决头上。
让齐斯比较在意的是梦境末尾周可对他说的话。
那个周可顶着他的脸,远比他印象中的自己更加疯狂,倒像是剥去所有粉饰和伪装,直露自己内心隐欲的模样。
周可说他有了欲望,想要活下去,不配做“齐斯”。他认真思考了一下,觉得这大概率是祖神的陷阱,毕竟前不久他才刚在白玛的镜子中测试过,确信自个儿还缺一部分呢。
就算有了欲望也不要紧,人都是会变化的,说不定他还因此变得更完整了,能够开启落日之墟的神殿了呢?
比起空口白牙的概念问题,他重视的是周可传话这一事件背后的信息:周可对他持有较大的恶意,且有能力隔着时空定位到他。着实有些麻烦。
帐篷外的天已经大亮了,乳白色的晨光透过缝隙投到齐斯的脸上,将他的脸色映得半明半昧。他坐起身来,披着藏袍走出帐篷,看到了坐在羊群中的白玛。
“你找到你的羊了吗?”齐斯数了数羊群中山羊的数量,明知故问。
白玛摇了摇头:“没有找到,但我知道它在哪儿了,今天不用再去找了。”
“哦?它在哪儿?”
“在一个没有镜子将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。”白玛含糊不清地说,“它有属于它的使命,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上,都有属于我们的使命。”
镜子,又是镜子……
齐斯注意到,昨晚被他捅破喉咙后摔在地上的羊尸不见了,雪地中没有留下任何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。
新落下的雪掩埋过去的证明,包括脚印和血迹。又或者那些本就不存在,早已消失在某个吊诡的时空。
白玛忽然从包裹中翻出一面镜子,用双手捧着递向齐斯:“新的一天了,请再看看你的命运吧。”
齐斯没有伸手去接,只似笑非笑地盯着女人:“我昨天已经看过了,我不觉得命运这种东西有反复观看的必要。”
白玛微笑着说:“人都是会变的,今天的你也许和昨天的你大不相同,你长大了或者变小了,命运或许都会有所改变。”
不同么?类似于没有欲望的人忽然产生欲望那种?
齐斯想起昨夜的梦境,微微挑眉,抬手接过镜子,从善如流地看向镜面。
和第一天如出一辙的雾气自边缘蔓延,铺满整张镜面后又渐次散去,画面中呈现山脚的景象,彩色的经幡像油画的色彩般明艳亮丽。
齐斯看到一身红西装的自己手握海神权杖,站在人山人海中,唇角挂着真心实意的笑容,似乎很为这样的结果感到满意。
这是什么意思?是说他成功走出雪山了吗?
“齐斯,承认吧,你想要活下去。”周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不知是记忆的反刍,还是幻觉的再现。
齐斯面不改色地将镜子还给白玛,淡淡道:“我看完了,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。”
身后传来靴子踏进雪堆的“沙沙”声,林辰终于睡醒了,从帐篷中走了出来。
在看到齐斯后,他好像发现了难以理解的现象,惊恐地瞪大了眼睛,伸手指向地面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“林辰,怎么了?”齐斯随口询问,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林辰喘了一会儿气,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完整的话,“齐哥,我看到你……有两道影子。”
齐斯也差不多看清了:洁白的雪地上,他的脚下竟然延伸出两道人影,其中一道与他的形象吻合,另外一道则疯狂地扭动着,像要将对方蚕食……